长梦无绝

故事就这样开始了。

忆江南—四 枫樱

  冬去春来,转眼间已过芒种。寒英无棹抱着一摞书册出了门,回身将大门锁上。枫树翠绿的叶子伸出院墙,随着风轻轻摇曳。五年前他和挽枫停来此定居时还没有这棵树,院落里还是破败萧条的一片。据说前任主人在此家业败落妻离子散,这小院被镇里视为不祥之处,即使压了价钱也无人问津。
  寒英无所谓。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比这凄惨得多,也不见与他相交之人粘上什么晦气。只是订下这宅子后才让人犯愁,寒英无棹手无缚鸡之力,又再无钱请人,整顿院落就足足花了父子俩一年的时间。终于有个大致模样后,他又觉得荒芜,就比划着问养子种些什么好。
  “四季景致不同些才好。这里偏北,梅花不好成活……”孩子略思索,指着周围道,“一边种枫树,另一边种上樱花,这样春秋都有景可赏,义父你觉得如何?”
  义父觉得不如何,这主意听起来简直糟透了。寒英按捺住心中烦躁,听取了一半的意见,在院中播下糖枫和槭树的种子,虽没怎么搭理它们,最终竟也活了。后院是两亩千丈青田,加上养子后来种植的花花草草,也是郁郁葱葱,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。
  他这一生住过阔门深廊的府邸,亦曾以落英缤纷的庭园为局,相比之下,这没有格局,亦无雕饰的院子实在过于寒酸。然而坐在竹椅上,静听清风拂过,那不过一人多高的枫树被吹着,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,心里却觉得胜过人间无数。
  寒英毕生所求已成云烟,即使向前走着,前路不过茫茫然。他现在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一方天地,除却草木,里面只有一只不爱他的兔子……和挽枫停。
  他对这少年的心态是复杂的。随着挽枫停慢慢长大,只因前尘里不可言说的心魔,他愈加恐惧,难免生出隔阂,然而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又忍不住怜爱……想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,但也别无他法。挽枫停幼时信任依赖他,现在看他的眼神却总是游刃有余的。他能接受这种变化,却厌恶被人掌控的感觉,然而如同过去一样,虽然理智足够支撑意志,人却难免在那目光里恍惚,忘了今夕是何年。

  寒英无棹现在受书坊所托给话本小说修订,有时也做插图,内容大多是稗官野史,风月佳人。他也曾在其中见到他亲身参与的那段故事。骨架大致是对的,恶行被放大千倍,又加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,却依旧及不上当年万分之一的惨烈。那一切终究都过去了,只留给后人一段模糊不清的演义。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,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,提笔给书里的人物配上可憎的青面獠牙,以及他们周遭焚烧的熊熊业火。
  工作里也有艳情小说和春宫图,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,报酬却丰厚。寒英对此并无忌讳,只是每逢落笔时一恍神,纸上女子便会带上某位前同僚七八分的影子,发现时顿觉尴尬。挽枫停也撞见过几次他作画,都似没看见一般,说话举止都与平常无异。倒是他显得局促,手边的东西不知道该往哪儿藏才好。

  书局一本本地验收了书册,给他结了酬劳。老板一边将银钱递给他一边说笑道:“寒英,你家阿停许了人家了吗?”
  无论在镇上还是城里,父子俩的人缘都极好,芳心暗许的小姑娘也不在少数。寒英无棹虽然相貌才学皆是出众,但毕竟是个残废,平常人家的父母恐怕是不会让女儿嫁给他。而挽枫停刚及束发,正是翩翩少年,附近的媒人也都跃跃欲试。寒英想象了一下某人身着红绸新缎,手捧团花的情景,不禁笑出声来。他平时为人冷淡平和,却没什么生气,这露齿一笑倒叫书局老板怔了一下:“……寒英你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,竟也没让哪个乡绅劣豪霸占了去。”
  “乡绅劣豪也没几个会上街去霸占男人的。来收保护费的流氓是见了不少,不过我义父躲人的功夫,也非一般人可及。”
  寒英闻声回过头去,只见挽枫停在门口收了伞,向里面两人笑道:
  “林伯伯,刚见外面突然落雨,我又恰巧在附近,就来接义父回去。”
  寒英点点头,和老板略一致意便随他出去了。外面雨并不大,二人同撑一把伞也不会淋湿。寒英看着养子,向他颠颠手中的钱袋,阿停摇头:“我没什么想买的,还是先回家去……你和林伯方才在聊什么?”
  寒英无棹将两手食指并在一起,然后轻拍了一下挽枫停的肩膀。少年朝他笑了:“咱们家房只一间地只一垄,家中还有个不能干重活的公公,最贵重财产就是小免——哪家的姑娘嫁给我都会受罪的,我就不做这个孽了。”
  男人想了想,又点点他,食指与中指做了个走的姿态,少年摇头:“你舍得?”
  寒英和他对视着,养子没有回避他的目光,只平静的回望着,甚至还带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。最终还是他先收回了视线,安静地低下了头。阿停笑了,看着他低声道:
  “义父,我现在,可还不舍得离开呢。”

  今日挽枫停虽看起来与往日无异,寒英还是微妙地感觉不对。这互相暗暗防备的感觉太过熟悉,让他不禁心里发寒。
  然而,这缘由却是很久以后,寒英无棹才能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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