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梦无绝

故事就这样开始了。

忆江南—九 枫樱

  

        他知道这是梦魇,却无法醒来。

  梦里他眼前是熊熊烈火,间或有带着火星的花瓣残骸落在他身上,明明不烫,接触的皮肤却觉得隐隐作痛。这个地方曾经芬芳满园,后院栽种着奇花异草和千丈青,还有活泼的小兔精在其中嬉闹……而今却唯剩下炼狱一般的场景。树木焦枯的气味和樱花的余香混杂在一起,让人作呕。
  “这景色在火宅佛狱来的平常,在苦境却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  始作俑者有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,笑容却不带任何稚气,只显出毫无隐藏的恶意来,“侯不这样觉得吗?”
 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。再过不久,拂樱斋便只剩焦黑的遗迹了吧。他感觉有手搭上肩膀,仿佛挚友般的亲昵。
  “那只小兔子连吾也找不到,真是可惜。不过此等胜景,如果‘那个人’没死,侯想必会愿意与他一同观赏吧?”那人低声浅笑,“吾在这里倒显得煞风景了……不过今天吾倒是愿意委屈一下,帮侯回顾一下旧日之情。”

  在炽热的炼狱中,拂樱斋主却感觉身上一寒,耳边微温湿润,似是恶魔的吐息。
  “那人,叫你什么来着?”

  然后他便惊醒了。
  眼中是熟悉而老旧的床幔,带着熏蒸艾叶的香味。梦里的一切虽然痛苦但终究只是过去,除却拂樱斋确实已经被毁,想想也没什么值得痛心的。
  他呼了口气,却蓦然从浑噩中清醒,察觉到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。记忆迅速地恢复,他想撑起身却没有力气,只能看着那紫衫之人静静凝视着他。
  “好友,或者义父,久见了。”
  梦里是地狱,醒来亦是地狱。时隔多年,拂樱再次尝到了那种无处可逃的无力感。

  拂樱斋主口不能言,只看着那个人将画卷推到一旁,走过来坐在自己床边。那轮廓还是属于自己曾抚养的孩子,比起记忆中的人稍显年轻,然而眉目间的笑意却教人难以捉摸,不知应说是陌生还是熟悉。
  他看着男人,思绪繁乱,身体亦不听使唤,只是开口用唇型问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
  枫岫闻言似是觉得好笑,以羽扇掩面:“那么,你希望吾是谁?”
  “……”
  “若吾是挽枫停,显然已经知道了义父的前尘旧事。思及自己是为何被抚养长大……你说,吾应该谅解,还是记恨你呢?”
  拂樱斋主呼吸稍微变得急促,他勉强摇摇头,似乎想否认什么,却又无从开口。枫岫微微俯身,与他四目相对:“若吾是枫岫主人……”
  他没有说完,男人在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闭上了双眼,逃避似的将头扭向一旁。枫岫沉默半晌,脸上再次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来。
  “吾曾说过,待吾寻得那空中幻影的真身,吾便回来找你。”枫岫停顿了一下,然后低声说道,“那是四依塔。”
  “………”
  “吾并未觉得自己有如此荣幸,可以让好友守着吾的葬身之所。”枫岫淡淡说道,“此地既非海滨亦非沙漠,天候地形本不足以产生海市蜃楼。那么会持久生成幻影的缘由,九成是此地有足以扭曲时空之物。这种东西能为甚大,如果落入有心人之手,便可连接异界,亦能颠覆现世。”
  “…………”
  “好友,”枫岫俯下去看着他的脸,“你守着‘阴弦’想干什么?”
  拂樱斋主不回应他的问题,依然紧闭着眼睛,只有不平静的呼吸显出内心的波动来。枫岫也不逼他作答,只放下手中羽扇,将手放在他胸口轻轻帮他顺气。
  “这东西不适合由你保管,吾先带走了。若你能听吾一句劝,苦海无边,切勿执迷不悟——火宅佛狱之门若重新打开,必然又是一场浩劫。吾知晓你并不关心,但今时不同往日,当年你控制不了的事情,现在就更加力不从心。”

  榻上的人呼吸一滞,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。枫岫在心中暗叹一声,他此生与拂樱共度了十余年,拂樱的身体状况他是知道的,昔时的战无不胜现已武功尽废,体力甚至不如常人。方才他昏迷时,自己为他搭脉,却见一缕火性内息游走周身。平素压制得当时,这内息可替代失去的功力延续他的体能和寿命;而若是霎时爆发,宿主便遭烈火噬身之痛。
  他逝去后拂樱斋主究竟经历了什么,他已经无从知晓。他不会去询问,拂樱也定然不会回答。他前世虽断言凯旋侯的下场定然比自己凄惨十倍,也不是真的神机妙算到能操控他人的结局。只是盛极而衰,强极必辱,想要获得一个并非玉石俱焚的结果,对拂樱斋主来说实属不易。
  只是……
  枫岫默然,用手指扳住友人的下巴,轻轻把他的脸转向自己。拂樱没有反抗,顺着他的力道转过来,睁开眼睛看着他。枫岫主人以为自己能看到一点被不甘或恨意逼出的泪水,结果什么都没有。那人的眼窝是干的,解开了伪装的瞳仁色彩赤红,仿佛鲜血凝固而成。
  拂樱斋主看着他,无声地对他道:
  “你杀了我吧。”
  枫岫无言。半晌后轻叹一声,从袖里拿出一粒不大的药丸喂到他嘴边:“张口。”
  男人稍微犹豫了一下,又觉得自己已经撂下了话,此时抗拒未免显得矫情,便就着他的手张口吞了。那药入口即化,期待中的烧灼感并未来到。枫岫看着男人怀疑的神情,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,伸手拿起了旁边的羽扇。
  “此事不急,我们来日方长。虽然还有些话想和你说,但吾需要回去处理一些事务。在这段时间,希望你还是别再逃了,无论如何吾都会找到你,就当是为咱们都省些时间吧。”

  拂樱斋主被他激得一阵心悸,索性闭上眼不去理他。枫岫也不迫他回应,只是起身将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,煮了茶放在他床头,又重新将卷轴锁当年的暗格里放好,重新锁上了。他本欲就此离开,有些话却还堵着心口。他可以选择不说,然而两世被同一人背叛的怨怼让他忍不住用讥讽的口气淡然道:

  “当初我只是挽枫停时,曾见过这些画像。之前我原以为,义父是以心待我如亲子,没想到不过是前尘延续的一场算计。”

  “百年前你与自己的同僚势如水火,唯一算得上友人的,反倒是与你为敌的枫岫主人;如今你能相依为命之人即是挽枫停,而你收养他不是因为善念,却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算谋而已。”
  枫岫主人转过头来,朝榻上的人微笑道:“拂樱好友,这世上,可还有一个人是你愿意以真心待之的?”

  未等他回应,枫岫变转过身笑着离开了。拂樱听着他离去的声音,过了很久,最终把身上的力量都松懈下来,慢慢阖上双眼,无声地默念了一句“枫岫”。

  他终究是从无间中归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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